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63章 日月不同光

關燈
第63章 日月不同光

◎算計與忠誠◎

沈辜眼角的側光裏掃見一豎清瘦的黑影緩步近來, ;劉玄淮渾身的草屑汙穢,眼目低垂,看起來失魂落魄。

“怕了?”

她扯了扯唇,並無嘲諷等多餘的情緒, 但她的話聽著著實讓人不舒服, 尤其對一身傲骨的劉玄淮而言。

他瘦削蒼白的臉更是白得像透明的宣紙,燦金色的日光似乎穿過其單薄的皮肉, 落到地上泥上屍體上, 總之落不到站著的這二位的身上。

“......撫安, 我從未上過戰場,論怕, 是有的。”

他抿緊唇線,幹裂的唇瓣艱澀地張合著:“既是怖, 且加憂。”

沈辜瞥他一眼,“憂心你回京後的仕途得不得保吧?”

朝局混亂,皇帝勢弱, 劉玄淮這些自詡清流的臣子在李黨中註定難以得到重用。

“你非我, 何以得知我的心思呢——前程, 我的前程在來時便都斷送完盡了。”

他倒沒表露出什麽遺憾,似乎苦讀數年換來放逐北疆的結果也恰巧合意 。

可沈辜還記得劉玄淮少年時說的豪言壯志:下侍百姓,上忠天子。

如今的天下倒是需要他這樣想做好官的讀書人,好官常有, 在李持慎手下尚且活著的十不足九。

沈辜淡淡地收回目光,她隨意地看著手下人和百姓們合作收拾戰場:闃兵的屍體被扔到城外和山上,庚兵的屍體被整理著遺容好好地擺放在一旁, 氣力小的搬不動屍體的則自覺去熄滅火焰, 撲掉灰塵, 打掃街道,扶起桌椅。

珦城正被它的子民們慢慢地擦拭著傷痕 。

沈辜看了會兒,忽然說:“你回京後,假若不奉行他們的規矩,最後也逃不掉個死。”

權利之爭,作為權利追逐的犧牲品 ,最怕的還是當權者不讓你一人死,掌權者興之所至,生怕陰曹地府冤魂稀缺,把你的親朋好友一幹有聯系無關系的人都禍及了,搞個萬古同悲的“殺雞儆猴”戲碼。

“我賤命一條......”

“嘖,怎麽又來了。”沈辜厭煩,轉臉便用力踹了劉玄淮一腳,他被踹得往前個大趔趄,好容易穩住身形,回首剛張嘴還沒來得及講話,又被她從屁股上再次狠狠撈了一腳。

好罷,他是結結實實趴地上了。

紅氅將軍好不威風地走到文弱使臣的肩旁,施施然蹲下,伸出劍指端起他的臉,平和地說:“別成天說自己命賤。不把自己的命當一回事的人,往往不把他人性命看作一回事。這樣的人,還敢妄談為生民立命的大話?”

劉玄淮脫口而出:“撫安難道不是這樣的人?”

“我哪樣?”沈辜瞇縫著鳳眼,左眼下的兩粒小痣浮動了下,好似閃著血光。

其實話剛說出來,劉玄淮就露出後悔的表情,他咬唇,動嘴無聲,在悔意中又看清了撫安那兩顆小痣閃著血光的真相——原來是兩滴血珠沾上她的臉,正好幹涸在左眼下,如同將黑痣染紅。

黑的染不成紅的,說出的話就是收不回的水。

沈辜目光如炬,她施力掐住劉玄淮的下巴,“我怎麽樣?”

她要他說。

他只好眼睛一閉,橫心道:“不把人命當一回事的人,你是這種人,你殺人的時候被人殺的時候都是滿不在乎的樣子——你難道不是這種人嗎?”

“......你這樣看我,別人大概也是這樣看的......或許我是,”沈辜松了力道,“如果能把事情做好,我可以是。”

餘光捕捉到劉玄淮蒼白的臉接著蒙上陰霾,顯然,這位才子尚有良心,還能發覺他的話不合時宜到能傷害人的地步了。

他之後便浮現出更巨大的傷心,不知由此想到什麽,眼神灰暗悲哀,身體無力地癱在地上。

可這又和沈辜有什麽關系。

她站起來,居高臨下望著死了般的劉玄淮,盯了一會兒,擡起鞋尖搔了搔他的腰間:“我讀過你寫的一篇文章,文名早已忘卻,可我對其中的幾句話印象很深:‘......一狂生出鄉,見巨樹倒於暴風中,鄉肆諸人站定,論長呼短絮絮不已。生大笑眾生言語輕薄,樹既倒,劈柴燒火雕刻做梁也罷,觀之傾倒而無作為,豈不可惜耶?樹若有靈,必恩謝將其砍斷者。’”

“《樹用論 》,我十七歲那年作的。”

劉玄淮埋著頭,悶聲補充。

沈辜:“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令尊將你養成高樹般的人物,你的暴風將至未至,而已自行傾道,豈不可惜?你到底是人不是樹,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做什麽會得到自己的感謝,你不懂嗎?還是你在害怕做?”

地上人兩肩顫了顫,他擡起頭,仰望著她苦笑:“撫安,你無愧是遲先生最喜愛的學生,這些道理講起來,都比旁人講得入情。”

她兩世的日子算起來,如今都是不惑之年啦。

世事怎麽樣,她這雙拙眼能看幾分清明便是幾分。

沈辜重新蹲下,扣著劉玄淮的後腦,道:“玄淮兄,你以為我在開解你,其實我不過在說給自己聽。人這張嘴,上嘴唇碰下嘴唇,舌頭動出可能是禍也能是福。是禍兮福之所倚 ,還是福兮禍之所伏,全看聽的人覺得。我方才這番話,亦有我的私心在,你是得交束脩才能全聽完的。”

“束脩......這麽說,你要做我的老師了,”劉玄淮撐起來坐,因她的調弄終感到有些輕松地,他甚至帶著感激的笑道:“你我曾是同學,撫安不必擔心,我自不會覺得方才的話是禍端而疏遠你。你不需要套我的話,也不要來懈怠我的心防,我從始至終,便未防過你。”

沈辜眼中暗光微閃,劉玄淮的話她不能不信,他入仕不久,和她這個官場老手來比,她這位才情頗高的同學幾乎是名稚童。

胸膛裏的心思不用張嘴就全顯在眼裏,她剛才說的那麽一大串話在遲恕庸這樣心灰意懶的忠臣身上或許還能起些真正的作用,而用在劉玄淮身上真是殺雞用牛刀了。

她心道,劉玄淮若在京中的龍潭虎穴裏,對旁人也如對自己這般毫無戒備,怕是不過兩日,就要被人扒皮拆骨、喝血吃髓了。

還是得多護著點,把這種心高正氣的人用好了,可能會成為日後掰倒李持慎的一把利器。

沈辜唇畔浮現出一抹虛笑,抱臂蹲在劉玄淮面前,說道:“玄淮兄真是我摯友親朋,如此,我便直言了。”

“撫安,你講,我都聽著。”

“玄淮,你可知我們今日為何死這麽多人?”沈辜擺弄劉玄淮的頭,讓他的眼睛定格在不遠處靜靜躺著的庚兵屍體上。

劉玄淮啞然一陣,回道:“自然是因闃兵毫無道義、肆意踐踏我大庚國土,而這些戰士們是為護國護民才傷亡至此的。”

“玄淮,我偶時會很欽羨你將無知說得如此坦蕩。”沈辜笑了。

劉玄淮微微羞愧臉紅,他請教沈辜:“這,我非行伍之人,對戰場之事說不上了解。”

“這話換我軍營裏任何一人,我都會賞他幾巴掌,打醒你們,真想讓你們睜開眼睛看看,看頭頂懸刀如何落下。”沈辜拾起半根枯樹枝,她握著它,在血水泥濘的土地上作畫。

先畫了個圓,隔著個手掌的距離,她畫下另一個稍小點的圓。

大圓中央寫個庚字,小圓中寫個闃。

她把樹杈放在兩圓間,做連接的橋梁,指著庚圓,她道:“此乃我大庚,幅員遼闊,百姓千萬。”

指尖戳著闃圓,沈聲:“此乃闃國,國土狹小,民風兇悍。”

“玄淮兄博學多才,定然知道闃國每年會南下侵擾我大庚國界,即北疆。”

劉玄淮頷首:“闃國地少人多,闃民多以畜牧為生,每逢秋冬,便會策馬南下,襲擾北疆,掠我糧草邊民。”

“好,且看這根木枝。”沈辜將木枝按進泥中,“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兒,無人不知我們大庚與闃國世代為敵,這份世仇幾乎可從高祖那代算到如今的延豐年。但時所不知的是,這份世仇正慢慢有了松動,兩國間隔的漠海尚有盡頭,這綿綿恨意也終會有時。”

劉玄淮不笨,相反他悟性極高,胸中溝壑自有,將史冊名言與沈辜的話一結合,得出的結論令他不由驚愕:“撫安,你是說......”

沈辜飽含深意的眼神驗證了他的猜測,可是這怎麽能,庚、闃兩國就在今日還打了如此慘烈的一仗。

兩軍交戰時,他雖不在戰場,可他趴在半山腰看得大差不離——庚兵和闃兵兩相廝殺時,眼珠子因恨都冒了可怖的綠光 !

一人之恨眼他不得見,可百人千人的仇恨聚集在一起,如同驚濤駭浪,把看客的他深溺其中,難以脫逃!

沈辜蓋棺定論般,把連接兩圓的樹杈撿起,放進劉玄淮掌中:“鬥軍有一萬五千人,可我這個副將只能帶不足五百人的隊伍來打仗,兄便沒想過為何?兩國在此前偷襲小戰數次,講和早已是天方夜譚,何須使臣前來調和商論,你便不奇怪他這位遠在廟堂的大人,是如何得知這就是條絕路的?況且,就李持慎的地位,他想要除掉你,在京大可有千百種法子送你走死路,可為何偏要你千裏迢迢來變數萬端的北疆?”

這是淌渾水,身在其中就沒有看的絕對通透的當局者。

沈辜超脫生死地跟劉玄淮分析了一通,把李持慎和先帝周行,再到李持慎和她前世鎮國將軍,最後落實到李持慎和當今天子的關系一條條捋了捋。

權利漩渦中心的李持慎,淪為朝政邊緣的兩代皇帝,權利爭奪的犧牲品鎮國將軍。

闃國又在這泱泱渾濁中攪弄什麽呢?

“黨派之爭本是內憂,但有言道內憂必遭外患,鎮國將軍死了,遍布大庚河山,兵頹民疲,何人再能挑槍上戰場打退闃國十載?大國,不居安思危終也會淪為昔日敗者刀下亡魂,李持慎可比我們都清楚這點。”沈辜猛地掰斷樹杈,她拿出一截,說:“亡了國,他李持慎便是亡國之臣,權利不再,翻手為雲覆手雨的暢快日子便如雲煙消散。他歷盡萬難、恩義負盡地爬到如今的位置,玄淮你覺得,他會輕易丟棄嗎?”

“是以——李右丞便通闃以護佑自己的私欲?!”劉玄淮難以抑制地捏緊拳頭,他在憤怒,憤怒竟有人枉顧國恨家仇,媚顏向敵。

其實這潭水不知他說的這麽簡單,李持慎心腸歹毒,可也不至於短視至拱手將國讓給闃人,他和闃國或有其他的交易,兩國間必是各有退讓和得利,有個關鍵之處沈辜尚且未能得知,不過毋庸置疑的是,這關鍵的交易一定是既讓庚朝有面又讓闃國得利的事情。

波雲詭譎的形勢,無礙沈辜利用此說服劉玄淮死心塌地地跟隨她:“玄淮兄,多說無益,空談誤國,最重要的還是我們怎麽做,才能挽大廈於將傾。”

“撫安,你說吧,讓我怎麽做,淮生死相隨而已!”劉玄淮抿唇,面龐堅韌。

沈辜深深地看著他,道:“‘日月不同光,晝夜各有宜’,玄淮兄認為天子是我們這些臣子的日光,那不如就讓我們做夜裏出現的皎月,照散李持慎這些亂我國政的黑雲?”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